中危或失败者之歌

贝娄是我不时会重读的作家,也是少数我买过全集的作家之一。虽然我从未有勇气把他的书全部读一遍,但总会时不时拿起一本他的书重读。其中次数最多的是《拉维尔斯坦》和《洪堡的礼物》。最近睡前的读物正是《洪堡的礼物》。

1.

《洪堡的礼物》涉及到一些经典的命题:导师和学生之间关系;知识分子、金钱和世俗成功之间的张力;以及一个中年人应对自己的人生危机的故事。

或者更简单一点:一个人,人到中年,曾经斩获成功,但是发现自己遭遇了精神危机和物质困境。这是贝娄最拿手的主题。

45万字的故事概括起来很简单。

故事的一条线是,一位中年男性成功作家查理·西特林遇到了如下烦心事:离婚后,前妻跟他起了打官司,法院冻结了他的财产,并且看起来是会把财产判给他的前妻;因为一个偶然的事情他惹恼了道上大哥,结果新买的奔驰车被砸,对方还着实羞辱了他一番;年轻貌美的女朋友在发现他已经没什么钱之后,弃他而去;当然,更重要的是,虽然他还是个知名人物,但他知道自己的创造力正在现实生活的折磨中衰减。

故事的另一条线是,西特林不断地追忆他的导师洪堡。洪堡年少成名,但是最后落魄而亡。西特林把洪堡视为自己的导师,不过在洪堡最落魄的时间,他们两个人却疏远了。原因也比较复杂,不能理解为单纯的忘恩负义。因为洪堡确实在西特林成名之后主动攻击了他。

但是洪堡去世的时候,却给西特林留下了遗产:一部他们合写的电影剧本大纲;一部洪堡认为会红的电影剧本构思。正巧前一份大纲被拍成了电影,票房大火。这让西特林暂时摆脱了物质困境。

这就是洪堡的礼物。

2.

故事的一开始是成功:“冯·洪堡·弗莱谢尔的歌谣季在三十年代一问世,就立即引起了轰动。洪堡正是人们期盼已久的人物。”

之后就全是失败。

用洪堡的话说,成名太早,因此失败来得也快。

可以说这本小说就是一首长达45.7万字的中年危机之歌和失败者之歌。

失败是成功带来的。失败和成功就像阴和阳。贝娄写道:“这个世界很有趣,的确很有趣。这个世界有钱,有科学,有战争,有政治,有忧虑,有疾病,有困惑。它具有全部的电压。一旦你拾起了那根高压线,成了什么人物,出了名,你就无法脱离电流了,你就会被电麻。”

然后,走下坡路也是会上瘾的。“大凡人一输就想输到底,破罐子破摔,就像赴约已经赶不上了,不如索性再走慢些。”

尽管索尔·贝娄在世时拿下了从诺贝尔文学奖、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在内所有的重要文学奖项,但是他对失败和危机格外敏感。可能一个依靠创造力为生的人,明白每时每刻自己的创造力都在经受考验。每写一本书都要来一次。

写的过程是自我怀疑。写出来之后还要经历批评家的折磨。

索尔·贝娄应该有种格格不入感。在《洪堡的礼物》里,在《拉维尔斯坦》里,他都谈到叙述者“我”在其他人都眼里是个怪人。尽管在写《拉维尔斯坦》时,他已经是诺贝尔奖得主。

这可能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商业社会中格格不入感。尽管他已经非常幸运,赢得了世俗的名声,也不算穷困潦倒,但是他要打交道的秘书、助理和公司职员们,都不明白他在追求什么。

而且,他的名声在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时似乎一点用处都派不上。

在《洪堡的礼物》中,普利策奖得主和文化名流查理·西特林被一位混混玩弄于股掌之间,被迫忍受各种羞辱带来的尴尬。这是文化在面对真实世界中的强权规则时的无奈。

但是与此同时文化也不是毫无用处。比如这位社会大哥的女朋友知道西特林是谁,因为她在大学里读博士,要写一篇研究洪堡的论文,想要采访西特林。

对于创造力衰退的恐惧,以及或许也是想证明自己是社会生态中的强者,西特林不能免俗地要去追逐年轻貌美的姑娘。

小说中西特林的一位朋友就跟他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一个堂堂大精明的大人物,迫不及待地跟在一个又一个女人屁股后面转,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干?”

而且,小说里的洪堡也是如此。

这符合最庸俗的达尔文理论,男性希望能够通过征服有吸引力的年轻女性来让自己有信心。

3.

精神世界面对着物质世界的拷问。就好像那个最庸俗的问题: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尤其是读无用之书,比如诗、小说。

贝娄如此写道:“诗人就像醉汉和不合时宜的人,或者精神变态者,可怜虫;不论穷富,他们毫无例外地都处于软弱无力的地位。难道有谁能比得上波音公司吗?还能比得上IBM或美国无线电公司的机器及其巧夺天工的技术知识吗?一首诗能像飞机不出两个小时把你从芝加哥送到纽约吗?它能计算出一项空间射程吗?它没有那样的能力。哪里有能力,哪里就会吸引人。”

知识分子要面对钱的拷问。你的聪明才智最终要通过一个金钱的量表,其他人才看得懂。在小说里,西特林说:“我赚的那些钱是钱自己赚来的,是按照资本主义那些说不出来的古怪道理赚来的”。至于洪堡,“钱一直激发着他。他顶爱谈论有钱人。”

即使你是个古怪之人,钱和名声也能保护你,让你至少不会被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所以,哪怕你是个作家,你最好也得有钱。同理,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一个歌手,最好都要有钱。

如果你失去了钱的保护,就像晚年的洪堡,“面色苍白,老态龙钟,一身晦气,拿着一款椒盐卷饼啃着,这就是他的午餐”;他的门徒西特林看到他也要刻意躲开,免得染上一丝落魄气息,因为他还想享受自己的年轻女友和美国式成功,在私人飞机上跟参议员谈笑风生。

甚至到最后,洪堡提供的礼物,也要转换成金钱,以这种人人都能明白的世俗标准来衡量。

在故事最后要结尾时,查理·西特林对洪堡的前妻如此评论洪堡:

“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生前和死后都要比大多数人值得夸耀。发疯则是他由于失望而玩世不恭的结果。他的确失望透了,这种人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得以呕心沥血地干出一番高尚的事业。像洪堡一类人物,他们是在利用时代赋予他们的机会,揭示人生的意义,表达他们对时代的感受,或者发现了意义,或者找到了自然的真理。”

洪堡是没能解决自己的危机的西特林。西特林是幸运的洪堡。

(转自:李翔李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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