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豆荚与河蚌

明前茶

梅雨季刚过,一个阳光明媚的酷暑天,9岁的女儿跳到我的面前,大叫一声:“暑假太无聊了,我好想开学。”

我吃惊地看着她,7月才过了一个礼拜,她圆鼓鼓的小脸上,眉梢眼角却已耷拉下来,大考前一提到暑假,瞳孔就猛地一震的憧憬之情,已经消失。还没等我想点子安慰她,女儿突然以圆珠笔当话筒,伸到我面前采访起我来:“这位妈妈,请你仔细回忆下,你9岁时,是在哪里过暑假的呢?你感到过无聊吗?”

回忆就像黄昏的蝙蝠一样,忽然袭击了我。

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每逢暑假,都是我回外婆家的日子。那两个月,我的主要监护人,变成了与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的舅舅舅妈。舅舅笃信老人们说的话:“无业不遮身,小孩子也是一样。”意思是,若不压点担子,不派点活计,孩子的责任心就很难培养出来。为动员我在这“赤日炎炎如火烧”的两个月主动分担家事,舅舅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例如,若是我坚持为家里剥毛豆,就可得到舅舅单位工会发放的电影票。再比如,如果我肯帮外公所在的街道小厂糊火柴盒,舅舅每周会从市图书馆帮我借两本书看。舅舅还说,这个暑假,他和舅妈将负责教会我游泳,直到我有本事跳到运河里去,扒住运西瓜进城的拖船,向船老大买一只巨大的翠皮西瓜,然后,像《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一样把西瓜带回来。舅舅说:“菜场买回的西瓜,都被晒得热烘烘,从船上买西瓜,回到家,运河水已经把它浸得透心凉。”

这些条件是那么诱人,让我完全忽视了完成它们的艰辛程度。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如此一来,我的暑假就被安排得满满的,连看《水浒传》和《西游记》也要一心两用了。

首先,我面临的挑战就是永远也剥不完的毛豆。大豆在七八月份成熟得飞快,农民甚至没有工夫把毛豆从过膝的大豆植株上摘下来,就直接砍了结满毛豆的枝杈,扎成大把,运到城里来卖。正是蔬菜匮缺的酷暑,咸菜肉丝炒毛豆,丝瓜鸡蛋毛豆汤,人们就算吃到皱眉头也要吃下去。那么,谁来剥这烦人的毛豆呢?几乎每家每户都把这任务派给了正在放暑假的小孩。

整个暑假我都在与舅舅斗智斗勇,他给我派的活计越是满满当当,我越是想从这些密不透风的安排中找出空隙,来享受劳作换来的一切。

糊火柴盒没法一心二用,只能在剥毛豆的环节上挤时间。我坐于小板凳上,面前的方凳上摊着正在看的小说,放毛豆米的大海碗就用两膝夹着。心思在书上,剥毛豆就剥得心不在焉,剥着剥着,我便忘了那纷繁复杂的枝杈上,哪些豆荚是满的,哪些又是空的,只得将那一棵植株上的豆荚全部捏一遍。不知不觉中,我的手指上沾满了豆荚的绒毛,这些绒毛落在书页上,落在新鲜的毛豆米上,还落在我的小腿上。我越剥越觉得小腿痒,却顾不上思量这痒从何而来。林冲的命运如何?鲁智深的命运如何?牛魔王究竟有没有卖孙悟空的面子,让铁扇公主借给他芭蕉扇?为什么《西游记》里的妖怪们多数是菩萨、神仙的坐骑?无数的疑问在我心里翻滚,经常看到天光昏暗也忘了开灯。

舅舅下班回来烧晚饭,把一碗毛豆放自来水下轻轻一冲,便惊诧说:“剥毛豆的时候你又忙着看书了,是吧?”

我大为惊讶,他怎么猜出来的?舅舅让我偏过头,细看洗毛豆米的水,水上竟漂着一层豆荚上的细毛,他又检查我刚才翻过的书,右下角的翻页处也有豆荚上的细毛。晚上,我听他在跟舅妈商量说:“这孩子,为了看书和看电影也太拼了。我刚才看到,她糊火柴盒的时候,在拿三角板量火柴盒的4个角是不是垂直。既然孩子讲话算数,从明天起,我来教她游泳吧。”

那是我在老家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我童年的尾声。在那个暑假,舅舅教会了我下象棋、叠纸飞机、种西红柿;他教会我观察蜗牛爬过时,留在植物茎叶上的亮晶晶的痕迹,收集晚饭花像小地雷一样的种子;当然,还有游泳。

在暑假快结束时,我已经游得很娴熟了。舅舅言而有信地带我去了大运河,我们游到一艘长长的拖船旁,与船家对话得知,本地的三白西瓜已经下市了,现在,船上只有几把船家刚采来的芦苇叶。这可是包蜜枣粽子的好东西!舅舅二话没说,就买了一把芦苇叶。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我们跟船家告别时,船上的小哥哥突然叫住了我,这位皮肤黝黑的男孩约摸十二三岁,他叫我伸出手来,靠近船帮,然后,他在我的手心里塞了一个大河蚌。

我至今记得那次打破暑假之寂静的游泳,记得水敲击船帮时浑厚而有节奏的声音,记得被运河水沾湿了的芦苇叶散放的清香。当然,我更记得那河蚌没有被青苔覆盖的部分,隐约闪烁的贝母色偏光。它猛地被塞到我手里,像是一个关于未来的隐喻:想打破无聊的壁垒,就要心怀对未知的好奇,就要行动起来,去尝试前所未有的技能。

唯有炽热的入世之心,方可驱逐悠长的暑假里,那掩蔽欢乐的无聊。

免责声明:

1、本网站所展示的内容均转载自网络其他平台,主要用于个人学习、研究或者信息传播的目的;所提供的信息仅供参考,并不意味着本站赞同其观点或其内容的真实性已得到证实;阅读者务请自行核实信息的真实性,风险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