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音牙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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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初,沈萍还掉了一笔16.2万的欠款,就被众人赶出“桃花源”民宿。
和她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小她11岁的张成欢,也是村庄传闻中她的“姘头”。
沈萍开始明白,老赖和老赖是不同的。
我第一次见到沈萍是在21年初,我陪表哥去讨债。
表哥带着我去岩岭的村里,驱车30多公里,路上听他讲起:“前年借给一个开麻将馆的温老板8万块,很久不还,听说躲到这山里了,这回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那时正值七月酷暑,山里却凉快许多,遮天蔽日的樟树和水杉排布四周,盘山水泥路刚铺好不久。我们一边问路一边开,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越过一片杂草丛生的鱼塘,彻底没了路,只好下车步行,泥地走五六分钟,才终于到了地方。
眼前是间土木结构的两层客家老屋,挂着木刻的“桃花源”牌匾。
我们刚要进门,被一个圆脸女人拦住。她系着褪色的蓝格子围裙,脚上是双灰布鞋,正撑着一条扁担,肩上两筐红土。
“找我的吗?”她问,表情有些紧张。
“温宇在这里么?”表哥开口。
她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叹了口气:“他欠得太多了,现在肯定没钱给你们。”
听她这么说,我还以为这女人是温宇的老婆。
“你叫他出来。”表哥表示要见见他,和他当面聊聊。
“我领你们进去。”女人说着,跳到沟里拉起管子用水冲了冲手,又爬上来,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带我们进屋,拎起暖壶要倒水,却找不到杯子。
“不用了,温宇呢?”表哥问。
女人只好放下暖壶,拍了拍身后的窗棂:“别躲了,你不出来他们不会走的。”随后,有个人起身,探出脑袋看了看,绕了一圈走来——就是欠债的温宇了。
不等他开口,沈萍对我们说:“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有钱还你们么?”
“那得有个说法。”表哥说。
“家里什么都卖完了,老婆孩子都跑了。”温宇一摊手,活脱脱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我现在无家可归,投奔在小沈这里才有口饭吃,烟都不抽了。”
表哥有些生气:“8万块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家里老人刚动手术,小孩要上学,四处用钱,没钱你去赚钱啊!躲在一个女人这里算什么。”
“外边欠了上百万,这辈子都还不起了。”温宇说着,不知从哪摸过来一把镰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要命的话给你。”
我心里一慌,刚要劝阻,沈萍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刀把拉住,左手就是“啪”地一巴掌,重重落在了温宇脸上,说:“胡乱来!”
她右手夺过镰刀,继续说:“你去拿个纸笔给人写欠条。”
温宇一下老实了,只是满脸委屈。
沈萍告诉我们:“老温他啊,也是三天两头有人来讨债,不知道怎么还了。你们消消气,我也听说你家最近的情况了,我来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帮他还么?”
沈萍摇摇头,又点点头,开始介绍她这里的情况。他们正在改造这间老房子,后面院里养鸡和竹鼠,沈萍以前做过微商,现在想试试在网上卖农产品,未来还打算养藏香猪。
“能赚到钱,就能还钱。温宇现在算是我的合伙人,我帮他担保……”
表哥摆手打断她:“小沈,你现在说得很好,可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你们做不起来赔得更多。”
沈萍急忙否认:“不会不会,这门生意成本低,有个手机就行,我们房子也是自己收拾,我们地都是自己种,我们自己养鸡……”
“小沈,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也是老赖,给他作保,我又怎么信呢?”
“不信的话你就住在这看着,我都搞了大半年了,刚上正轨。我估摸着,过段时间至少能还几万给你。”沈萍言之凿凿地说。
表哥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拿欠条叫温宇押上手印。回去的路上,我在表哥的口中知道了关于沈萍的故事。
沈萍之所以成为老赖,是因为他曾经有个做生意的丈夫。她丈夫更像是骗子,专当中间人,赚民间借贷的利息差。然而2019年暴雷,下游的钱收不上来,上游的钱又还不上,错综复杂有几百万。他吓得索性跑路,据说搭车去了东南亚那边,没打招呼便丢下了父母、沈萍和儿子。
那时候沈萍还开着一家文具店,猛然卷入到诸多的债务里,被连带起诉成了失信被执行人,家里的房产和店铺被拍卖,银行卡被冻结,不断地有人讨债催债。
对于上门的债主,她尽可能客气地倒茶赔笑,但她也联系不上丈夫。
“只要人家找她讨债,那就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表哥的描述里,她是个脆弱的女人。
在偏僻的小县城,她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只能打些没有社保的零工,因为丈夫还欠了亲戚的钱,如今亲戚们也不愿施以援手。她也没有娘家人,父母早亡,两个弟弟都去了福建定居,与他们的关系也差。
好在公婆在鞋厂有份看大门的工,有宿舍住,领走了孩子帮她照顾,算是减轻一点负担,只是债务的问题也帮不上什么忙。
县里的债主总是找她,租房的房东也撵她,她本想学自己的丈夫远走高飞,却不舍得丢下孩子。
“债主把她逼急了,只能躲到这山里租了个老房子,说是要搞网络和农产品赚钱,谁知道呢。”表哥说完,方向盘打了个圈,进了县城,“对了,你现在干自由职业,最近呆在哪里?”
“在老家呆段时间吧,等我市区的房子交付了再回去。”
“那你不然帮我个忙?”表哥说。
“什么忙?”我问。
“你能不能住沈萍那里去,盯着温宇,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能不能还上钱,催着点。”
那时我刚好没事做,也想去村里住段时间,便答应了表哥。几天后,我联系好沈萍,带着简单的行李就去了。
但没想到的是,去那里的还有其他人。
我再次到“桃花源”时,沈萍门前的水渠已经修好了。我背着双肩包走进院子,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他是广西口音,问我桃花源在不在这里。
我点点头,闲谈间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张成欢,因为借了十几万的网贷,现在不知道怎么还,想给沈萍打工赚钱。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沈萍的“桃花源”在网络上已经相当有名,有了10来万粉丝,每个月也有个几千块的收入。她在2020年就创建了自媒体账号,主要是更新农村日常,卖点农产品。
沈萍喂完后院的竹鼠就来招待我们,给我们各自安排了房间:“地方虽然大,但条件还是比较艰苦,不过基本的水电都有,吃饭的话大锅菜。”
这栋老房子经过修整,仍然显得破旧,好在窗外能看到不错的风景,山野尽收眼底。
当晚沈萍亲自下厨做饭,炒了几道简单的菜,对我说:“小陈,你在这边安心呆着,吃吃喝喝,干活做事我安排其他人轮流。”
我点点头,张成欢满口答应,另一旁的温宇也点点头,收拾了桌面,去劈柴了。
沈萍把这些东西拍成视频,发布在网络上,结尾的时候插入自己养的土鸡和竹鼠广告。
彼时这里并不叫“老赖之家”,而是“桃花源”,账号的简介是“收留所有因为负债而无家可归的人,大家一起劳动,重建生活”。
可我实在无法共情这些赌徒和老赖,在这里待了几天,我从未听他们提过还债的事,他们每天聊的无外乎赚钱了怎么消费,这让我替表哥担心起来。
沈萍那时她养的土鸡不过30多只,竹鼠50只,全部长成还需要时间。
她充满信心地告诉我:“至少比打零工赚得多,利润能翻好几倍。”
她给我算了一笔账:竹鼠的成本大约50元一只,养到能卖的时候,按200元一斤的市价,一只竹鼠净赚七八百块;土鸡苗更便宜些,村里其他人收购的才三四块一只,几个月出栏后四五斤一只,按40元一斤也能赚个好几百。
“你看,农产品利润就比打零工高,而且还能带动村里人去养,我去做收购和销售。”她话语里透着自信。
“等规模再大点,把院子整一整,就能做成真正的民宿。”
“那个鱼塘包下来,打理打理,放点鱼苗,到时候叫他们来钓鱼,一个小时200块钱,一天就能有千把块……”
若非他们负债者的身份,这群人和三农创业博主差不多。但他们创业的困难更多——没有自己的账户,收款只能通过第三方,不方便通过平台流量快速扩大规模。
其次是债主的侵扰。不久前,民宿突然被断了自来水,听说是沈萍的老债主干的,托了村委给沈萍传话:“先筹5万块,否则不给你供水了。”
沈萍央求他:“才刚开始做生意,哪有钱给那么多,给点时间才行啊。”
对方没耐心再给时间。沈萍没有办法,带着张成欢掘开了后院的一个老水井,里头是岩缝的泉水。
“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先凑合用吧。”她说。
沈萍总是有办法,与表哥印象里完全不同,她其实没有那么脆弱,至少我没有见她落过眼泪。
民宿的人越来越多,湖南的李叔、云南的阿雅、河南的杨子林……他们住满了房子,我和张成欢只能挤在一个房间里。
他那时候正在研究网络直播,想要把沈萍的生活、劳动通过直播的形式分享出去,以便招揽更多顾客,为此他从网上买了不少9.9元的课程。
土鸡和竹鼠已有几百只,他们加盖了水泥围墙,又养了藏香猪、水鸭子。沈萍指挥他们开辟一块农田种地,不是为了卖钱,而是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沈萍卖掉一批竹鼠,交还了5万块,自来水的问题也解决了。
“桃花源”一天比一天热闹,已经有了8个人,大家的分工更加细致。沈萍、张成欢负责拍视频、直播卖货,剩下人轮流搞卫生、做饭、种田、养殖。
后来的日子里,陆陆续续还有人投奔过来,可惜桃花源容量有限,沈萍只接收了两个人。
“桃花源”初期收入主要靠卖自养的土鸡、鸡蛋和竹鼠。沈萍每天直播几个小时,不停歇地展示山间的鸡舍、竹鼠窝,讲述自己从负债到创业的心路历程。起初每天只有几单的销量,但随着回头客增加,日订单量开始突破两位数。
为了扩大利润,她又从产品品类和合作模式下手。她联系村里几十户老农,以固定价格批量收购,统一品牌包装后售出。产品种类丰富后,她顺势打包成家庭套餐和节日礼盒,推出单独的鸡蛋套餐、竹鼠肉和鸡肉、土猪肉礼盒、高山野菜组合等,每单均价提升到100元左右。
半年时间里,“桃花源”的订单量稳步提升。沈萍和张成欢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不断对视频和直播内容进行调整,学习网络营销策略,增添了一些更具吸引力的标题,比如“负债人如何在山间自给自足”“山里小镇上的负债自救指南”等。
就这样,靠土货供货和直播带货,“桃花源”的线上流量和销量迎来一波爆发。
沈萍又开始尝试拼团优惠的营销方式,拉动观众带朋友下单。她精心编排直播内容,带观众一起去鸡舍收蛋、去竹鼠窝清洁,展示自己与老乡们一起采购、装箱的过程。
观众在她的直播间中,看见的不只是农产品,更多的是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和真实的农村故事。
不久,她的粉丝突破了40万,日订单量稳定在500单左右。
与此同时,沈萍和大家的合作模式变了。她改变原先平均分红的方式,把所有收入按照人数和劳动时长划分。她独占了60%,剩下人分40%。我想这也没错,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她亲手创立的。
唯一有争议的是,张成欢分得比较多,是同期人的两倍。沈萍认为他做的贡献多,直播的事也是他做起来的,近几个月的销售和他息息相关,如今月利润已经有几万块了。
旁人开始嘀咕起来,后来便有传闻说沈萍和张成欢在搞对象。
尽管开始赚钱了,但许多人拿到钱后并不是还债。比如温宇,他一定是去村头小卖铺买两条烟。我问他要钱,他则无所谓地回:“同时欠了好多个人,还给了你哥,那其他人找我要咋办?”
这是老赖们常用的一个歪理,气得我想笑,怒骂道:“有钱抽烟没钱还钱?老赖就是不要脸啊!”
这下引得其他人对我也不满了,将我围起来,说我指桑骂槐,要我道歉。
好在沈萍及时过来,当着许多人的面斥责温宇:“忘了之前怎么说的了么?攒够一万,先还一万,你要是这样,那我下次直接把钱给人家,不过你的手了。”
沈萍好说歹说,温宇终于给了我3万。
事后沈萍宽慰我,“这事我盯着,差不多半年就能还给你们。”
然后她对其他人说:“咱们努力多赚钱,是为了还债,恢复普通人的日子,不然谁愿意呆在山沟沟里,谁不想去城里陪自己的孩子?”
其余人听完,默不作声地干活去了。
不到一年,沈萍陆续还上了不少钱,她每一笔都记着,有时候是五六万,有时候是十来万。她也督促着温宇,零零散散还了6万给表哥,还剩下两万没还。
不料,正当一切越来越好的时候,她被众人联合起来,赶出了“桃花源”。
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我很震惊,“他们怎么能把你从你的房子里赶出去?”
“这房子不是我的,租的。”沈萍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而我的债还差不多了,该走了,做别的去。”
“400多万?”我惊讶地问,“还清了?”
我没想到她赚了那么多,更没想到的是,她赚了钱真的全部去还了前夫的债。
“没有那么多,那都是传闻,实际上是200多万,还剩一些不急的。”她如实说道,“现在终于可以不当失信人了。”
我赞叹不已地说:“你可能是这里唯一真心还债的人了。”
“其实还是为了孩子,不然以后会影响他。”她告诉我,“对了,还有成欢,他也还上钱了,跟我一起离开。”
我没细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我觉得他们之间是纯洁的,两个人离开总好过一个人走。至于温宇最后的两万块,沈萍已经从他的分红中扣下,以免他未来不肯还。
温宇的确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听说这次驱赶沈萍是众人的决定,为首的人就是温宇。
他们一同找到沈萍,要沈萍重新分钱,不然就不让她离开。理由是,沈萍债还得差不多了,不是老赖了,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温宇丝毫不念旧情,可能因沈萍逼他还钱,心里早就有了怨气。作为交换,他们让沈萍带走了网络账号和已经到账的收入,但是网络店铺留在了他们手里。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沈萍拍拍我的肩膀说:“老赖和老赖是不同的,你的任务完成,也该回去了。”
临别时我问沈萍未来的打算,她可以重新租个农村院子,继续收购村民的货来卖。
但她说:“过去那种生活太累了,是为了还债而已。现在正好有个老客户想投资合作,开个腐竹加工厂,由他出资、我来管理运营。”
她满脸坚定,眼前的生活不再被债务限制,她站在一个全新的起点。
我们一起离开了“桃花源”,后来这里被村里人戏虐地称呼为“老赖之家”,没人再提“桃花源”的名字。
温宇他们继承了沈萍留下的资产,却不知道如何营运,没有沈萍的网络流量,销售成了很大的问题。运营网络的方向不集中,大家各自拍自己的视频做帐号,流量分散导致大家都不温不火。
由于养殖经验较少,养殖厂开始疫病,死了不少牲畜。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内部出现了各种纠纷和矛盾,合伙的日子已然无法继续。
不足一年,众人决定把老赖之家打包出售,大家分了钱走人,这倒是个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结局。
县里一个姓熊的老板来接手,本想在乡下开一间农家乐,不料养殖和获客都存在较大问题,惨淡经营后又卖给了下一个老板——沈萍。
原来,她开的腐竹厂已经盈利了几十万,于是她拿着钱重返“桃花源”,赎回了她一手创立的地方。
2023年底,沈萍再次回到“桃花源”,她以拯救者的姿态回归,带着张成欢,并且不计前嫌重新收留了温宇。
我不解,问她为什么,沈萍告诉我:“那一阵我赚钱太多了,老温怕我再呆下去,会遇到要命的事,牵头赶我走了。”
我十分愕然:“这么说,他还算是个好人?”
“算不上吧,我也算不上好人。”沈萍大方地说,“没有什么好坏,都是为了各自的生活而已。”
她说得不错,温宇仍欠着不少外债,还债态度依旧不积极,但他愿意继续给沈萍做事。
沈萍出资把老房子重新装修改造,院子中间做了造景,周围摆上盆栽,真的做成了一个乡间民宿,并且上线了网络平台来经营。窗外那口没人要的鱼塘,也真的养起育苗,可以钓鱼、划船和烧烤,吸引不少城里人。
沈萍这次吸取教训,不再打“负债人的收留地”的标签,她很讨厌外界称呼这里为“老赖之家”。
她把这里作为自己新事业的起点,招了几个普通人,不再讨论分红和股份,只有简单的雇佣关系。她认真地经营起民宿、腐竹厂,她想继续做事,带给孩子更好的未来,让自己的生活变好。
不久后,村民口中的“老赖之家”再次变成“桃花源民宿”,沈萍甚至被邀请到县里传授成功经验。
这里不再和“老赖”相关,但没想到的是,我成了沈萍收留的最后一个“老赖”。
起因是上个月,我帮朋友挂名持股的咨询公司因为纠纷倒闭了,导致我背上50多万的名义负债,朋友没有办法补上窟窿,不久我便上了失信人名单,日常生活苦不堪言。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打通了沈萍的电话:“萍姐,我遇到一点难事,能再去你那住一段时间不?”
“怎么……”她关切地询问着,又像突然猜到了什么似的,打断自己的话,“没事没事,你来吧。”
挂上电话,我朝“桃花源”出发。
*作者:知音牙叔。知音真实故事 (ID:zsgszx118)隶属于知音集团,是由知音原创公号编辑部打造的国内大型真实故事平台。旨在写人生亲历,绘浮世百态,每一个故事都来自亲历者的灵魂深处。
发布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