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万元、18万元、20万元、22万元......就像滚雪球，前一年投向华康的钱，李霞总能在次年按时收到本金和收益，信任越来越深，钱也越投越多。直到她把本金加到30万元，这一次却迟迟未等到兑付。
李霞今年51岁，原本是华康保代的一名保险业务员。2017年，在华康保代湖北孝昌地区负责人韩军推销下，第一次购买了华康保代的理财产品。
工商资料显示，华康保险代理有限公司（简称“华康保代”）成立于2008年，经营范围包括代理销售保险产品、收取保险费等。可保险代理公司却推销起了理财产品，来自江苏南京的张恬告诉贝壳财经记者，自己的母亲也是在华康保代业务员的推销下买了理财产品，原本于2023年底到期的产品一直未予兑付。
“华康集团2013年以来一直利用保代业务员做一年期的资管产品，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两年多除部分产品有少许兑付外，大量的产品都处于延期状态。全国各地的客户都是中老年人，全部都是自己的养老钱、救命钱。”6月18日，李霞等27名投资人联名写下情况说明。
李霞等投资人联名写的情况说明。受访者供图
上述投资人所说的“理财产品”的发行方涉及多家公司，其中海铭康债权产品发行方为湖北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锦绣银湖之康桥项目发行方为广州市华桥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泰璟计划发行方为广州泰璟贸易有限公司，前面两家公司与华康集团关系密切。
“理财产品”的受托管理人为华康汇通资管，由华康保代业务员负责推销，股权穿透背后，华康汇通资管、华康保代都是华康集团子公司，实控人都是汪振武。而汪振武既是深圳新华康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华康集团”）法定代表人，同时也是茅台旗下华贵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华贵人寿”）的前董事长。
投资人无法兑付的资金总额多少？目前处置进展怎样？资金投向了何方？8月23日，贝壳财经记者就上述问题致电华康汇通资管，公司客服对记者直言“产品投的是地产项目，需要等项目回款才能有资金兑付，项目暂时没有回款。”贝壳财经记者还向广州市黄埔区经侦大队发送了采访函，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诱惑】
阶梯式高回报诱导“拼单”
利用保代业务员推销理财产品
“本金投了60多万元，是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张恬告诉贝壳财经记者，2016年开始，自己的母亲开始购买华康理财产品，每次到期都能按时兑付，直到2023底出现违约。
张恬母亲购买的是一款名为“武汉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债权计划99号产品”（简称“海铭康债权计划”），成立于2022年12月。根据产品认购协议，该产品计划规模不超过1000万元，期限为1年，5万元起购，超出部分按1万元递增。
认购金额不同，相应的产品预期年化收益率也不同。其中，认购金额5万元（含）-10万元（不含）、10万元（含）-30万元（不含）、30万元（含）-50万元（不含）、50万元（含）-100万元（不含）、100万元（含）-300万元（不含）预期年化收益率分别为5%、6%、7%、7.5%、8%。认购300万元及以上，预期年化收益率达8.5%。
武汉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债权计划99号产品预期年化收益率情况。 产品认购协议截图
贝壳财经记者从投资者处获取多份产品认购协议显示，华康理财产品期限多为1年，年化收益率按阶梯式分布，认购金额越多，年化收益率越高。
产品认购协议显示，锦绣银湖之康桥3号债权转让项目（简称“锦绣银湖之康桥项目”）、广州泰璟贸易有限公司债权计划10号（简称“泰璟计划”）产品期限均为1年，且均以10万元起投。认购10万元（含）-30万元（不含）预期年化收益率仅6.2%，而认购300万元及以上，预期年化收益率达9%。
在高利率诱惑下，投资人之间流行起了“拼单”。张恬的母亲就是和一名保险销售员一起“拼单”认购了108万元的海铭康债权计划，张恬母亲出资80万元，该名销售出资28万元。
华康兑付危机出现后，张恬的母亲被要求与该名销售人员签署一份转让协议，甲方为张恬的母亲，乙方为该名销售人员，丙方为湖北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曾用名为“武汉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协议称，“甲乙双方一致确认并同意，受让方受让本协议项下单标的产品份额，转让价款为28万元。”
转让协议截图。受访者供图
华康保代业务员韩娟也称，自己今年59岁，购买了30万元华康理财产品，加上客户的投资金额，合计104万元，其中就包括“拼单”。
针对华康销售理财产品的“拼单”情况，盛汉律师事务所律师肖敬仁表示，标准金融产品严禁“拼单”，因存在适格投资者审查义务，投资者必须具备一定投资能力才能购买金融产品，拼单本质上是变相打破了适格投资者审查义务。肖敬仁认为，华康在兑付危机之后让投资人签署转让协议或恰恰是为了掩盖“拼单”存在的违规行为。
“投资时并不清楚华康理财产品情况，以为是买了保险。”李霞告诉贝壳财经记者，“业务员会直接给一个账号，购买产品的钱直接转账，等10-20天才能看到合同，有时候甚至一个月后才有合同，当时我们相信华康保代公司，所以从来没有看过合同。”但李霞收到的认购及兑付短信均来自于“华康财富”账号。
李霞认购产品信息截图。受访者供图
张恬也一直以为母亲购买的是保险类产品，她表示，最开始向自己母亲推销理财产品的华康保代业务员是家乡村庄上熟知的一位业务员，自己家人曾多次从该名业务员处购买保险，后来该业务员开始推销华康理财产品，声称“高回报，零风险”。
投资人提供的一张保代业务员聊天截图显示的其推销话术中，宣称华康保代和华康财富都是华康集团的子公司，并强调“因为有保险的背景才会更稳健更安全”。
但是，贝壳财经记者并未查询到名为华康财富的公司，仅查询到华康集团旗下设有深圳华康海宇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曾用名为华康海宇财富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黄亚明，且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列为经营异常。
【交易】
通过“伪金交所”认购交易
发行方与管理人分属不同公司但关系密切
记者据投资者提供的聊天截图、转账记录、产品认购协议等资料分析，他们所购买的华康旗下理财产品由华康保代业务员销售，由华康汇通资管作为受托管理人，不同产品发行方各不相同。贝壳财经记者发现，销售端、受托管理人以及部分产品发行方均与华康集团关系密切。
产品认购协议显示，海铭康债权产品、锦绣银湖之康桥项目、泰璟计划受托管理人均为华康汇通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简称“华康汇通资管”）。工商资料显示，华康汇通资管现已更名为深圳华康汇通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且已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该公司成立于2013年，与华康保代相同，华康汇通资管股权穿透背后的大股东也是华康集团。华康集团法定代表人、总经理、执行董事均为汪振武，该公司现同样已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华康集团经营情况。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截图
上述部分理财产品发行方也与华康集团关系密切。其中，海铭康债权产品发行方湖北海铭康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简称“海铭康公司”）由左国祥、汪冬康共同持股。企查查显示，在多则合同纠纷案中，海铭康公司与华康保代、华康汇通资管同为被告，海铭康公司公开邮箱地址与华康集团相同。
锦绣银湖之康桥项目发行方广州市华桥咨询服务有限公司股权穿透后也由左国祥、汪冬康共同持股，企查查显示，该公司公开邮箱地址也与华康集团相同。
泰璟计划发行方广州泰璟贸易有限公司与华康集团无明显关联，该公司大股东赵秋虎已被限高消费。
赵秋虎被限高消费。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
在产品认购交易层面，华康理财产品通过“伪金交所”进行交易，多份产品认购书提到“本计划采用交易所登记备案发行债权计划，由合格投资者认购。”
根据产品认购协议，海铭康债权产品、泰璟计划备案场所分别为宜春时海资产服务有限公司、商丘市国茂信用资产备案服务中心有限公司，两者均被明确列为“伪金交所”。
今年4月，江西省宜春市政府金融办官微曾发布风险提示，明确将宜春时海资产服务有限公司列为“伪金交所”；今年8月，河南省委金融办官网发布风险提示，商丘市国茂信用资产备案服务中心有限公司被列入已清退“伪金交所”名单。
“伪金交所”名单。江西省宜春市政府金融办官微、河南省委金融办官网截图
“‘伪金交所’是指为非标债务融资活动提供登记备案服务的工商企业，其未经国家有权部门许可，涉嫌从事非法金融活动，属于清理整治对象。”河南省委金融办提示，“切勿投资‘伪金交所’登记备案的非法金融产品”。
【资金流向】
投资款转入华康集团关联方
“养老金”流向“烂尾楼”
无法兑付的巨额投资款最终投向了何处？答案是“烂尾楼”。
产品认购协议显示，华康理财产品用不同的账户收款，一部分钱转入“清结算中心”（指前海结算股份有限公司、青岛场外市场清算中心有限公司），另一部分钱则直接转到了华康集团的关联方。
海铭康债权产品、泰璟计划收款方分别是产品发行方海铭康公司、广州泰璟贸易有限公司；锦绣银湖之康桥项目、锦绣银湖益田32号收款方则分别是前海结算股份有限公司、青岛场外市场清算中心有限公司。
收款账户信息。产品认购协议截图
投资人提供的认购协议显示，“发行方委托受托管理人通过清结算中心的结算系统办理本产品的清结算业务，清结算中心同意接受发行方、受托管理人的委托，并开立资金结算专户作为本产品接收投资者认购资金的交易结算账户。”
另据投资人提供的银行流水记录，收款账户还包括清远弘亮投资管理中心（有限合伙）（现已注销）、华康汇通资管。华康汇通资管为前者的执行事务合伙人，也是华康集团子公司。
至此，前述“理财产品”的发行方、管理人、收款方与华康集团关系均浮出水面。
多份产品认购协议并未写明理财产品的投资用途，但在兑付危机出现之后，张恬才了解到，母亲的积蓄实际上是流向了房地产。张恬表示，华康汇通资管一名负责人声称公司投资的是房地产项目，正在卖楼尽量实现兑付。
多名投资人告诉贝壳财经记者，华康理财产品从2022年开始出现无法兑付情况，至今仍未解决。2024年8月14日，华康召开海宇江苏中心沟通会，相关责任人提到了多个房地产项目处置进展，反复强调“项目都在推进中”“资金回款需要时间”。
该负责人提到，海南项目、康桥天街项目仍处于停工状态，咸宁奥园项目、泰璟项目、康桥天街项目、学府天成项目、益田项目、白云国信未来城项目等房地产背后涉及奥园集团、粤泰股份、康桥集团、方直集团、益田集团、广州市国信互联科技有限公司等多家房地产公司。
奥园集团介绍。华康线上沟通会内容截图
工商资料显示，上述多家房地产公司已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2023年底，有媒体报道称，在港股上市的内地房企中国奥园根据美国《破产法》第15章在纽约法院申请破产保护。
2024年4月，广州市白云区住房建设和交通局曾发布《关于租赁“国信未来城”项目的风险提示》提到，“租赁未竣工验收的房屋存在无法通过竣工验收、无法按时交付的风险。”9月17日，“国信未来城”公众号发布的9月最新工程进度显示，该项目仍未完全竣工。
“国信未来城”项目9月最新工程进度。“国信未来城”公众号截图
值得注意的是，国信未来城项目由广州市国信互联科技有限公司开发，该公司大股东是广东花生地产有限公司，股权穿透背后的大股东即是与华康集团关系密切的海铭康公司。
2022年1月4日，华康集团旗下华康汇通资管曾以被申请人广东花生地产有限公司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并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为由，向广东省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其破产清算，后又于20天后提出撤回破产清算申请。
【风险】
兑付难有实质性进展
老年人理财需警惕高收益陷阱
华康兑付危机爆发至今已约两年时间，据投资人透露，华康定期会召集投资人开沟通会，但兑付却难有实质性进展。
“因出现理财兑付危机，或涉及资金池或者底层资产出现问题，产品退出周期较长。此类情况下，经侦或金融监管部门一般会介入，但是正式立案时间不确定。若不能良性退出，华康兑付危机事件或可能走向‘非吸’。”盛汉律师事务所律师肖敬仁对贝壳财经记者表示，曾有华康投资人到该律师事务所进行咨询，但律所并未正式代理。
肖敬仁提示，老年人在金融理财时，应特别警惕高收益陷阱，选择正规渠道投资，警惕以投资保健品、生态环保、养老养生等名义进行的非法集资活动。
近年来，关于老年人理财风险提示并不少见。江门市金融工作局就曾提到，老年人进行投资理财应警惕高收益理财产品；北京银保监局提醒老年消费者：不信“偏门”、不贪“小利”、不迷信“偏方”、不轻信“专家”。
今年9月，南宁市司法局曾发文揭秘老年人“六大被骗风险隐患”，其中就包括“虚假投资”诈骗套路：诈骗分子冒充投资导师、理财专家，发布“专家内幕”虚假消息，并以小额投资返利作为诱饵，诱导老人在虚假诈骗平台进行投资。
8月14日，华康相关负责人在沟通会上称，公司三季度重点跟进益田、方直、奥园、粤泰、康桥等应急款项、债券申报、资产处置工作，并提到了“董事长汪振武”。
公开资料显示，汪振武于1976年生，2017年5月至2023年底任茅台旗下华贵人寿董事长，兼任华康集团董事长。李霞告诉贝壳财经记者，韩军向其推销华康理财产品时曾透露汪振武跟茅台有关联，借茅台宣传背书。
根据年报，截至2023年末，汪振武创立的华康保代对华贵人寿持股比例由年初的15%下降至7.5%，仍是华贵人寿第四大股东，华贵人寿的大股东为贵州茅台的母公司中国贵州茅台酒厂（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贝壳财经记者就华康兑付事件向贵州茅台求证，但多次拨打董秘办电话均未拨通。
华康保代业务员聊天截图。受访者供图
“近几年发行的理财产品靠央企背书情况较为常见。”肖敬仁指出，老年人在重大理财决策时，一定要和家人沟通并听取意见。
肖敬仁称，对于要求加入会员、投资加盟店等方式获取高额回报的项目，投资者要保持清醒头脑，避免上当受骗。同时妥善保管好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卡号、存折号码、密码等个人敏感信息，不轻易告知他人。
李霞还透露，在2017年前后购买理财产品合同中，华康汇通资管法定代表人/授权代表签字处是汪振武的印章，而在2022年购买理财产品合同中，汪振武悄然变成了黄亚明。
贝壳财经记者梳理发现，汪振武投资了多家投资咨询公司，汪春凰、黄振云等人多次出现在公司股东行列。其中，广州兴康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广州华凯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广州华康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等多家公司地址发生过变更。
2023年3月，广州华康投资咨询有限公司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列为经营异常。此外，汪振武此前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多家投资管理公司目前已注销。
广州华康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经营情况。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截图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徐雨婷 编辑 陈莉 校对 赵琳 刘军
（文中李霞、韩军、张恬、韩娟均为化名）